【ibsm】幻日

    「100%」

       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电话铃响起时,我闭着眼睛把手伸到床头,直接挂断了它。

       隔不了几秒,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再次挂断。在如此反复了五次后,我终于不耐烦地接起电话,把手机放到耳边,没好气地说:“谁?”

      “志摩你终于接电话了!”听筒里传来急切的问询,连珠炮似地一句接一句往外蹦,声音直直地刺进我耳朵里,清晰得像是黄蜂贴着鼓膜聒噪,“再不接电话我都要去你家找你了,吓死我了,你从来不会不接电话的,是出什么事了吗?志摩?”

      我脑袋嗡鸣了一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岩浆,然后又一节节冷却下来——紧接着我快要被这比喻逗笑——究竟是什么做的盆才能装得住岩浆?

      但我没有笑,我只问:“你是谁?”

      电话里的人半天没出声。

      我也没出声,我就这么安静地等着。这个笑话不好笑,故而我在期待这个不太好笑的笑话能够迎来反转的结局。

      “……志摩,你认真的吗?我……我是伊吹啊?”电话里的人沉默了半天,试探着说,声音里带着故意装出来的会心的笑意,“我知道了,今天是不是什么像愚人节一样的节日,身为坏心眼魔人的小志摩是诚心要来捉弄我吧?”

      “……”这话是我想说的才对。今天真的不是愚人节吗?

      我扭动了一下埋在枕头里的头,睁开左眼,拿下手机想看一眼日期,却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两个大字——伊吹。

      你看,又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伊吹打来的电话会有来电显示?我明明在通讯录里删掉了他的号码。

      “志摩?志摩!”电话里的“伊吹”急急地喊道。

      好吵,好吵。为什么声音这样大?好吵。

      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不是伊吹,伊吹不会打这样的电话,伊吹也不会这么说话。但这的确是伊吹的声音——是吗?伊吹是这样的声音吗?

      “……你什么事?”我决定按兵不动,听听这个“伊吹”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事?是我要问你出了什么事!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过来?”伊吹的声音中充满了困惑。

      我也很困惑:“去哪?”

      “警署啊,今天要执勤,都已经八点五十了!”他说得果断,连一秒的思考都没有,接着又一顿,声音里的担忧稠得快要化成实体,顺着声波淌进我耳里,“志摩,你到底怎么了?你……你在家吗?我现在就去你家找你!”

      “别来!”我条件反射般地喊道,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干咳一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平直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别来。警署是吗,我现在过去。”

      他还想说什么,我没有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太奇怪了。执勤,八点五十,仿佛在说机搜的24小时巡逻一样,怎么可能呢?又不是还在机搜的时候。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我和伊吹一定至少有一个人脑子坏掉了,也可能脑子都坏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是伊吹。可如果他不是伊吹,他把我骗去警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到底是哪个警署?

      ……话又说回来,伊吹是这样的声音吗?

      我不可能再睡得着,只好起了床。我半眯着一只眼睛往洗手间走,只觉得拖鞋踏在地板上发出的啪嗒声都这么刺耳,吵得我忍不住皱眉。

      我在牙刷上挤上牙膏,把牙刷塞进嘴里,牙膏的薄荷味儿在我口腔里炸开,我在薄荷的辛辣中抬起头,眯起的左眼看到镜子里的影像。

      镜子里顶着一头鸡窝般棕色卷发的人正咬着牙刷,因为把头埋进枕头里的睡姿令刘海里出外进地翘起。牙膏是清凉的薄荷味,又辣又苦,牙齿咬住刷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都很清晰。我后知后觉又将信将疑地将眼睛睁开,连同之前习惯性闭着的右眼一起。

      视野完整又清晰,额头上没有疤。

 

      「90%」

      走到芝浦署门口的时候正好迎面撞见从里面走出来的桔梗,她的车被司机停在路边,车门打开,正在等她上去。

      避无可避,我们两个同时停住了脚步,我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她还是机搜的队长吗,如果不是的话又是被调到了哪里,“我”和“她”的关系是什么?

      她先一步开了口:“我来办事,要回西武藏野署了。”

      哦,不在机搜,调到西武藏野署了。下调?

      我点点头:“那我……”我该去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芝浦署只是我对目的地的一个推理,可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会真的是执勤吧?未免太过荒谬。可从醒来到此刻在芝浦署门口遇见桔梗,每一件事都是那么荒谬,就比如记忆中的桔梗根本不在西武藏野署,而是调到了生活安全部。

      “你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桔梗皱着眉看了眼表,“都迟到四十分钟了,早上打电话又不接,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伊吹找你都找疯了。现在他在车库等你。”

      “……嗯。”我有点恍惚,再次点了点头。

       桔梗盯着我,眼中浮上怀疑和困惑:“志摩,你状态不对,怎么了?”

      有这么明显吗?我尴尬又不自在地笑了一声:“我没事。那个,我先进去了。”

      我对身后锐利的视线视而不见,逃跑似地走进警署大门,循着记忆来到机搜所在的楼层,路上遇到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十分寻常,没有丝毫诧异,我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些,先是去队长办公室领了一顿骂——那是当初接任桔梗的新队长,我对他的样貌还有印象,但名字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看到出勤表的时候才知道他姓新坂;走出队长办公室我匆匆去领了配枪,赶到车库。

      走进车库的那一刻,熟悉的身影就这么不加掩饰、明目张胆进入我完整的视野,我下意识地屏住了气,像是怕呼吸掀起的波纹晃碎了那道幻影。

      他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裤,米白的连帽衫和纯白的毛茸外套,浅色的衣服即使在地下车库惨白昏暗的灯光下依旧看上去是明亮的;明明可以坐在车上,他却偏要蹲在轮胎边,抻直的双臂搭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脑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鼻梁上架着的墨镜也跟着一起往下滑,露出半双怏怏不乐的眼睛。我忍不住感慨原来我的视力这么好。

      我往前轻轻地踏出两步,看到他耳朵一动,低垂的头一下子扬了起来,看向我,眼睛亮了。

      “志摩!”他站起来,对着我笑。

      我不敢回答。毫无疑问他就是伊吹,如假包换,但——“他不是我的伊吹”。

      我偏过头,躲开他的笑容,不去看他僵愣在原地的身影,径直坐上副驾驶。

      没隔太久,他也上了车,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不记得刚才的冷遇。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拿起面前的对讲机:“机搜404呼叫1机搜本部。”

      “机搜404请讲。”

      ……通话结束,我放下对讲机,巡逻车驶出车库,车内静悄悄的,我是不知道该讲什么,他又是为何沉默?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伊吹,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我说不要再见面了,就连联系方式也一并删个精光,即使他的号码我倒着都能背出来。我悄悄地把视线挪过去瞟向他,正好对他偷偷瞟过来的视线对上,两道遮遮掩掩的目光在空气中猝不及防地相碰,又同时被收了回去。

      他轻松地笑了一声,作为前奏,接着挑起轻松的话题:“你知道吗小志摩,见你迟到了,电话又不接,阵马哥还和我打赌,说你一定是新交了女朋友,我说不可能,他不信,竟然说和我赌一瓶酒!哼哼,这瓶酒他输定了。”

      “……阵马?”我问,暗自蜷紧自己的手指。

      “是啊,怎么了?”他不解地又瞟了我一眼。

      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装作闲聊般不经意地提起:“阵马哥……还是少喝点酒吧,身体还好吗?”

      “我们哪里劝得动他,不过他上个月体检,各项指标数据不是还不错吗?你忘啦?”伊吹耸耸肩。

      “没,我就是……没什么毛病他也还是该少喝点了,毕竟年纪不小了。”我维持着镇定答道。

      “说的也是。”伊吹点点头。

      所以阵马还活着。我清了清喉咙,继续把话题往阵马身上引,旁敲侧击地想知道更多:“毕竟当年那次事件,他在医院躺了那么久……你还记得他醒过来的样子吗?”

      “我哪里知道,阵马哥醒的时候只有小九在旁边。不过要不是因为阵马哥醒了,小九给我们发了一堆信息又打了电话,我们还不知道要在那个游艇上晕到什么时候呢,说不定连被那个久住扔到海里去都不知道。”伊吹啧啧道。

      原来事情是从这里开始不同的。

      在我的记忆里,阵马并没有醒,他一直睡了下去,直到再也不能醒来,而我们也没有接到这个伊吹口中的九重的电话。我在游艇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可伊吹还睡着,就睡在久住的脚边;我开了枪,不计后果,我不在乎,因为听到枪声伊吹会醒,足够了。在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果然醒了,中间过去了多久我不清楚,我躺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的泪,滚烫的、浑浊的,掉在我脸上,冻得我打起寒颤。他双手沾满猩红的血,大概是我的血,连瞳孔中都仿佛被染上血沫,可他的手是用来拯救人的,不该沾上肮脏的血。别开枪,我用最后的力气拽着他,对他说,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我还想对他笑一下,让他知道我没事,也不知道笑出来了没有。

      然后天黑了,从那之后天就一直黑着,天亮了也黑着,我们两个一直在夜里。

 

      “志摩?”见我迟迟不出声,伊吹担心地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真的没事吗?”

      “啊?”我回过神来,草草敷衍,“没什么,我没事。”

      他没说什么,但眼神明显是不相信的,不怪他,我自己都不信。但我说的却是实话,我不仅没事,甚至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一具健康的身体,原来是这种感觉。

      当年那一颗子弹从我的脑袋里穿过,所有人都以为我没救了,可是我却活了下来。即使活下来了,后遗症也无可避免的:我的额头上留下一道骇人的疤痕,视觉和听觉都有一定程度的损伤,视力的损伤尤为严重,即使做了两次手术进行修复,右眼的视野仍有大半是残缺,像是灭了一半的不规则的灯带,一半能看见,另一半却是黑着的——我时常想还不如完全瞎掉;而左眼视物也并不清晰,时不时会重影。

      所以如果说伊吹的电话只是预兆,当我耳聪目明地走到洗手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时,才意识到真的有哪里搞错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到了过去,可是时间不对:年份一致,日期比另一边的世界早上一天。那么我是在做梦吗?这样清晰又荒谬的梦?就算是梦,现在也该醒了吧,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

      我诱导他聊了更多关于那天游艇上发生的事,渐渐明白了,以阵马的苏醒为拐点,这边的世界由于阵马的苏醒,唤醒了被关在游艇上的“志摩”和“伊吹”,两个人跳海逃生回到岸上,在桔梗配合的布控下最终成功地抓到了久住。四机搜没有解散,运转至今,而桔梗虽然被调往西武藏野署,却不是下调,而是升任署长。

      而另一边的世界,阵马没有醒来,我的头被一颗子弹穿过,而伊吹的子弹穿过了久住的胸膛。一切的一切向深沟里滑落,不可挽回,污血流进大海,在时间里一层叠着一层,海水被染得比血还红。

      两个世界,镜面一般,却隔着天堑,一边破碎一边圆满,而我竟不知为何从破碎的世界来到了这个圆满的世界,误入了这具健康的身体,成为了这个活在阳光下的“志摩”。

      “你原来从不主动谈那天的事。”

      我们两个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伊吹突然说道。

      为什么?我不太理解,这个故事听上去没有出什么差错,为什么会不肯提?

      车被红灯拦下,伊吹停下车,转头看向我:“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嗯。”我不知道回答什么才是对的,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怎么没给我打电话?”伊吹皱起眉问。

      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满是担心,还有些许失落,便心里一紧,即使不知道该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安慰道:“对不起……下次,我会找你的。”

      “为什么要道歉呀……”伊吹眉毛依旧没有舒展开,他挠了挠额角,声音很没底气,“感觉你今天说话都很客气……让我很不习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毕竟我和那边那个伊吹都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更别提是这边这个活力十足的伊吹。很亲切,很怀念,但陌生要大过亲切和怀念。

      我努力从记忆里找回当年和伊吹相处的方式,故意把语气压下去:“好好和你说话你难受是吧?非要我骂你?”

      “哎对,这味儿就对了!”伊吹眉眼登时舒展开了。

      我:“?”他原来是抖m吗?

      “嘿嘿,不开玩笑了,小志摩,你睡过头所以一定还没吃早饭吧?”

      伊吹把手伸到座椅后面,拎出一袋面包,夸张地举了起来:“锵锵——!虽然你之前说不想吃蜜瓜包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买了一个……除了蜜瓜包还有几种别的,你挑一个!”

      我习惯性地想拒绝,但看着一袋的面包,忍不住干咽了一下。我接过袋子,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了那个蜜瓜包。

      “诶,明明说不想吃蜜瓜包了!”伊吹惊讶地瞪着眼。

      另一个志摩说的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拿着蜜瓜包指着由红转绿的红绿灯:“开你的车。”

      我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是久违的、和记忆中一样的甜味,浓郁的甜味在我舌上翻腾起来,我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小口把整个蜜瓜包吃了下去。

      “你今天吃相真斯文。”伊吹在旁边揶揄。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白了他一眼。轻松的氛围会传染,我渐渐找回曾经和伊吹朝夕相处的状态。

      吃完后我的眼睛又忍不住往袋子里看,虽然腹中充实起来,但口中却无比空虚。

      而这时伊吹却沉着声音说:“其实……我昨晚也做了梦。明明很久都没梦到那晚东京湾的事了……”

      “梦?”我捕捉到东京湾三个字,一瞬间绷紧了神经,“什么梦?”

      虽然无凭无据,但会不会这个梦和我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关联?

      “就是那个啊……”伊吹含含糊糊地说。

      “梦的内容你还记得吗?可以说一下吗?”我急促地问道。

      “为什么?我很久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伊吹用复杂地眼神看了我一眼,嘴唇不知不觉间抿紧了,“你怎么可能不记得……那种梦,我不想再说出来一次啊……”

      “算我求你,伊吹,你再跟我说一次好吗?”我紧紧地盯着他,不依不饶地追问,也不管我说出这种话究竟显得多反常。

      他避开我的眼神,嗫嚅了两声,不情不愿地轻声开口:“我梦到你……死了,然后我开枪打死了久住。就是这个梦。干嘛非要再说一遍……”

      梦。

      梦?

      太可笑了,不是吗?难道我和另一边的伊吹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80%」

      在中枪后,我昏迷了整整一个半月,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我走在一条漆黑无际的路上,头顶大约是夜空,却无半点月光与星光,每向前走一寸,就有一寸的道路在身后塌陷。我不停歇地往前走,我认为前方有一个出口,或是一个答案,可我连问题是什么都不记得。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停下来,不必再往前走,没有意义,也没有尽头,既然都丢掉了问题,为何又非要执着于一个答案?

      可我觉得我非走下去不可。我走了很久,和这个漫长的梦一样久,直到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在叫我——志摩。

      我醒了,在第三次病危被抢救回来的半个月后。醒来后我的第一句话是:他开枪了吗?

      床边的护士——我推测那是护士,凑到我耳边,疑惑地问他是谁?

      我张了张口,却没能回答。是啊,他是谁?那个叫醒我的声音,究竟是谁?

 

      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志摩。

      自称亲人的人、自称同事的人以及自称警察的人轮流来询问我,统统无功而返。

      我意识到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人,也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所以当医生提出进行高风险的开颅手术修复我的视力、听力以及记忆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手术前的那个深夜,一个人走进我所在的单人病房。我的睡意似乎和我的记忆一并消失了,从醒来后,我就几乎没有再睡着过。无光的夜晚里,睁着眼与闭上眼的差别并不大,声音也始终朦胧又遥远,因此当那个人走到我床边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说了句什么,声音像是隔着层层叠叠的幕帐。我说我看不见也听不清,对我说话可以靠近我的耳朵,那样我才能听见。说完没多久,我便感觉到体温的靠近。

      下一秒,一个吻落在我的唇上,一触即离,离开的时候有水滴在我的脸颊上,刚落下时时滚烫的,等我把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已经变得冰凉。

      我茫然不解,却又莫名感到难过,我问他是谁,没有得到回应,伸出的手抓住了一块衣角,却又很快被抽离。我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个房间。

 

      第一次手术还算顺利,但谈不上成功,各项功能的恢复都十分有限,记忆也依旧一片空白。在第一次手术和第二次手术的间隙中,有一个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通常是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出现。虽然很模糊,但我已经能看到明确的人影,他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仍然当作我看不见,在我身边安静地屏着呼吸,不知所图。我倒没有害怕,听说我原来是个警察,所以胆子比较大?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但他真的就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我,什么也不做。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了他。他被吓了一跳,立刻想跑开,被我叫住了。我说,既然他也没别的事要去做,不如留下陪我聊聊天。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留了下来。

      我们聊了很多,有他在身边令我感到奇异的安心。他似乎对我很了解,说了许多之前我从别人那没听到过的事,但很多都是小事,那些平凡又细碎的小事,理应转头就被遗忘,可他却记了那么多,记得那么清晰。

      他和我说到做警察时的事,我问他知道我的搭档是谁吗?我应当有一个搭档,可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声音我感到耳熟,可低沉又沙哑,和我记忆中那个叫醒我的声音有着微妙的不同。

      于是我问了他另一件事,那晚来到我病房的人,是他吗?

      ……他再次吻了我,我回应了他。

      我是个前路未卜遗忘了过去的病患,他是个连名字都要遮遮掩掩的怪人,我不知道他的来路,他看不见我的未来,我们却不管不顾地相拥,这实在是有些没道理。

      时间过得久了些,前来探望我的人便越来越少,因此他可以出现的时间便越来越多,我们甚至做了一些更荒唐的事,他是我隐秘的、没有名字的恋人。

      ——一直到第二次手术结束。

      原来人的感官是相连的,当你能看见时,声音和气味仿佛也同时归位,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块推倒另一块,一切将你困住的屏障都土崩瓦解,轻松又可笑的无知在崩塌声中消解殆尽。

      他因我抱头蜷缩的动作而紧张,用手臂圈住我,犹豫着要去按呼叫铃。我拦住他,却把他的手臂推开。

      我抬起头,眨了眨眼,透过残破的视野看向他铁青色的胡茬。我对他说,伊吹,你开枪了。

      我找回了记忆,代价是搭档和恋人。

 

      「70%」

      “今日早上6:43分,也就是日出时分,在东京的天空中出现了‘三个太阳’,这种现象被成为‘幻日’,是一种罕见的大气光学现象,形成原因是由于大气中存在以六边形为主的冰晶,太阳光通过冰晶时发生折射……”

      “二位的乌冬!”老板动作利落地把两碗乌冬面放到伊吹和我的面前,店中嘈杂的声音一时间盖过了电视中的新闻声。

      我先是喝了一口面汤,让热气腾腾的香浓的汤汁在我口中充分停留,才令流进喉咙。咽下一口汤,我又赶紧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喟叹。

      “有这么好吃吗?”伊吹看着我,惊讶地说,“我都有点吃腻这家了……也就比阵马哥煮的机搜乌冬好吃那么一点点。要不下次来还是点荞麦面吧?”

      印象中阵马哥煮乌冬的手艺已经算我们几个里最好的那个了,那这家店的乌冬应该的确很好吃。实际上我对好不好吃这种事已经不太有概念,之前好像忘了提,我那许许多多后遗症中有一个十分微不足道的症状,就是味觉的丧失。和失明、失聪和失忆相比,失去味觉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可如今乍一重新品尝到食物的味道,才发现原来尝不到味道的人生竟然是那样寡淡。

      “让阵马哥听见保准骂你。”或许是因为食物的美味,或许是因为意识到阵马哥在这个世界还活着,或许是被伊吹身上的寻常又轻松的氛围所感染,总之我的心情确确实实地上扬了起来,这让我说完话后还忍不住笑了一声。

      “啊,笑了!”伊吹立刻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凑过来,笑眯眯地戳了两下我的脸,“小志摩今天还是第一次笑呢。”

      我没反应过来,由着他戳了两下,也没想起来躲,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他的声音。

      即使是在嘈杂的店里,伊吹的声音依旧清晰无比的传进我的耳朵,这让我发现,他的声音的确是不一样的。曾经那段无事可做的日子里我只能聆听,然后思考。我发现在光透不进的屋子里,声音会被一层奇特的震颤包裹,像是污水淌进下水道的回音。莫名又稀奇,声音和光竟是相连的。那边的伊吹就是这样的声音,可这边的伊吹却不是,我眼前的伊吹说一句话便是一句话,开头和末尾全然是一个调儿的,没有回音,不震颤,敞亮。

      和他过去的声音一个样。

      我把笑容一点点敛去,往边上挪了挪,埋头吃面,像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嘀咕一句:“别碰……”

      我没有错过在我躲开之后伊吹眼中的些微的沮丧,可明明原来我也经常拒绝他一些过于亲密的举止,也未曾见他因此沮丧过。

      “现在进入下一条新闻:八年前在社会造成轰动的小学教师猥亵性侵多名女童一案的犯人于今天刑满释放,此事在网上引发热议……”

      听到新闻声,我立刻停下抬头看向店中的电视。

      “那个,小志摩……”伊吹吞吞吐吐地开口。

      “别说话。”我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皱起眉专心听着电视里的新闻。

      八年前的性侵案,身为小学教师的犯人对自己的多名学生进行猥亵甚至性侵,但由于不少受害女童家长不愿意配合调查,对取证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困难,最终犯人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两年,于今日释放出狱。

      这件事……在另一边的世界里也发生过,所有细节完全一致,犯人同样也是今天出狱。

      我拿出手机快速浏览了一下最近的新闻。由于伊吹——另一边的伊吹,因为他的缘故,我对这类新闻的关注非常密切,因此粗略浏览过后我便发现,两个世界发生的新闻几乎完全一致。

      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引发一场风暴,但有时寥寥几人的人生出现分歧,对整个世界却带不来什么影响。世界不由人组成,日光不在乎照到了谁,命运只是自欺欺人的伪概念。我们不重要。

      “伊吹,”我突然叫他,“假如我杀人了,你会怎么做?”

      伊吹夹面的手一顿,乌冬从筷子上滑落,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我说。

      “嗯……那我就带着你逃。”伊吹说。

      我:“?”

      “在一个雨夜,大雨滂沱,雷电交加,我们开车连夜逃亡……”

      “等等,”我打断他,“怎么就是雨夜了?怎么就直接开车逃亡了?”

      “你不觉得雨夜比较有氛围吗?”伊吹一本正经地说,“雨水哗啦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上一秒雨刷刚刚划过,下一秒玻璃又被雨打得模糊,后面的跟着十几辆警车,哇啦哇啦——”

      “别哇啦了……”我无奈地说,久违地感受到和伊吹说话的无力感,“后面十几辆警车追着,怎么可能跑得掉。”

      “说的也是啊!”伊吹嗦掉最后一口面,抽了张纸抹了把嘴,“不过我是觉得,主要还看小志摩怎么想的,如果你想逃的话,我就带着你逃;如果你想自首,我就陪你去自首。”

      “……”

      他是怎么想的……

      “所以小志摩是怎么想的?我觉得犯了错,应该是要接受应有的惩罚的,要不然心里会有负罪感,可假如是我的话,可能还是会不想自首吧。只说杀了人太宽泛了,怎么杀的,杀的是什么人,杀了几个,会被判多少年……会和小志摩分开多久?”

      “……死刑、无期徒刑或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近年的案例,通常会判处10~15年。”我艰难地说。

      “啊,果然还是好久啊。”伊吹感叹道。

      他顿了一下,再次笑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假如真的是我杀了人的话,小志摩八成会劝我自首吧?”

 

      「-60%」

      去自首吧,伊吹。我说。

      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出声。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我找回记忆的一瞬间,所有细节都串了起来,稍加思考就能想清楚。闭口不谈的搭档、只会在没人时悄悄出现的伊吹、不肯说出口的名字。他开枪了,毫无疑问。

      你想起来啦,志摩。他说,缓缓地笑了,高兴是真切的,痛苦也是真切的,只有笑是假的。

      他是伊吹蓝,但他却不再是伊吹蓝了。有些死亡是发生在身体上的,肢体的损伤、器官的衰竭、细胞的凋亡;但有些死亡是不为人知的,它们默不作声地出现,带走你作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们都有一部分死掉了,我是因为那件事,那他呢,他是因为我吗?

      伊吹,当时,我不该单独行动。对不起。

      无论如何,我决定补上这句迟来的道歉。

      他的瞳孔晃动了一下,有一秒的动摇,很快又沉寂下来。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却不看我。

      他说: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志摩,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本来想这么说的,可我觉得也没有说这些的必要啦,因为你还活着,我也给你报过仇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对吧?

      对吗?且不论报仇这种事是对是错,人能为死人报仇,可为活人能报什么仇?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我,伸出手放在我搭在床边的手上,小心翼翼子攥住我的指尖。

      以后,我还能这样来看你吗,志摩?他说着,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期冀。

      我挣出他的手心,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来看我?你去自首,等你出来以后,我堂堂正正地去接你,我们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的?我不明白。当时我已经中枪了,对方手里有枪,那种情况下就算你开了枪也能算作正当防卫,只要调查过现场就不会弄不清这一点,你在怕什么,你在逃什么?伊吹,我不明白。

      他没有说话,但他却给出了答案——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我叫住他,他停下脚步,回头说: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的心脏一阵阵地发麻。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

      他边往门口走边说他还要想想,还要再想想。

      这次他没有回头。

 

 

      「50%」

      “志摩,在做什么?”伊吹从门口探头进来问。

      我回过神来,把手伸到正往外流水的水龙头下冲洗:“啊,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那我先回车上了。”伊吹说完把头收了回去。

      我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长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却令我感到十分陌生。我对着这张“志摩一未”的脸,有一瞬间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我掬起一捧水,狠狠地砸在镜子上,镜面中的人像变得支离破碎,我拧上水龙头,走出洗手间。

      伊吹趴在方向盘上,见我上了车,拖着长音感慨了一句:“真平和啊。”

      “是啊。”我忍不住赞同。

      一整个白天过去,一起严重事件都没有发生,确实称得上一句平和。

      “好久没这么平静了,一时间都有点不适应。”伊吹发动车子。

      我看了看时间:“那要不先去吃饭吧。”

      伊吹没忍住笑了出声:“志摩你今天怎么对吃饭这么积极?”

      “你有没有看过一条新闻?”我没回答他,而是问道。

      “新闻?”

      “对,新闻。有个小偷趁一户住宅的主人不在家,入户盗窃,然后在这家煮了三十个鸡蛋吃了起来,还没吃完的时候主人回到家,见家里灯亮着直接报警,小偷鸡蛋还没吃完,就被当场抓获。”

      “……这算什么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偷。”伊吹惊呆了。

      “可能是,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偷的,但既然来一趟,不如吃点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吧。”

      伊吹摇摇头:“还是有点不理解。”

      不理解就对了,毕竟他不是这样的小偷,而我是,我是偷了这边这个“志摩一未”人生的小偷。

      他是真的,我是假的。他是活生生的,靠氧气就能呼吸,而我只是一团没有归所的鬼魂,身体深埋在海里,却又没有腮。

      “那就先回分驻所吃个饭吧!”伊吹没再追问,把车往分驻所的方向开去。

      车开出去一段路后,伊吹小声叫了我一句:“对了,小志摩……”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后面的话。

      “嗯?”

      “就是……”他又支吾半天,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后像是咬了一下牙,“就是昨晚,我问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话刚问出口,就看到他脸立马垮了下去,脸上的血色都褪去了一层。

      “小志摩,这个玩笑不好笑。”他说。

      “……”

      我看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能不能……稍微提示一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努力挂上笑容,语气轻松地说:“小志摩,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这么欺负我。就算是我,也是会感到伤心的。”

      ……他喜欢我?我立刻捕捉到了关键的部分。不,他喜欢的不是我,是那个“志摩一未”。这是当然的了。难道说……

      “昨天的事是……”难道说昨晚的事是……?

      “关于我们要不要交往这件事。”伊吹突然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像是破罐破摔一般,“你说你要想想。”

      果然是这样。现在竟然是处于一个这样的阶段吗?我还以为这边的“我”和伊吹已经在一起了,明明……

      我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丝绒盒子,心下一片茫然。

      怪不得这一天伊吹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时不时偷看我两眼。

      要想想,想什么?在另一边的世界里阻碍我们的一切在这边都荡然无存,又有其他困扰这边的“志摩一未”的东西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怎么这边的我也是这幅样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我都要提伊吹感到愤怒了。

      可无论我怎么想,我都不该替“志摩”给出这个答案,毕竟我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不能替别人的人生做出选择。

      “对不起,伊吹,我现在可能还没法给你一个回答。”我轻声对伊吹说。

      “……”他咬住唇,原本就稍显勉强的笑容变得更加勉强,他吃力地把笑容又扩大了几分,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嗯,我知道啦。抱歉小志摩,让你困扰了。”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踟蹰了一下,仍感到于心不忍,“他……我是说,我。我不是不喜欢你。”

      伊吹表情一片空白地看了我一眼。

      我又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了摸那个丝绒盒子,对自己感到认同一般点了点头:“嗯,‘我’是喜欢你的。”

      “……啊?”伊吹的脸上强颜欢笑还未褪去,欣喜若狂又只爬上一半,没着没落的模样,竟显得有几分滑稽,看得我有点想笑。

      “不是,志摩,我没懂,”他分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摸了摸脑袋,“你……”

      “滋滋——”无线电传了一阵声响。

      “警视厅呼叫各局,世田谷警署辖区接到报警,在世田谷发生持械斗殴事件,据目击者称男性扭打在一起,两人年龄约为三十到四十岁,持刀的男性身着藏青色外套,戴黑色棒球帽子,另一名男性为寸头,身着灰色棒球服。持刀者存在无差别攻击路人的可能性,请附近的人员迅速赶往支援,疏散现场群众。”

      我和伊吹对视一眼,拿起对讲机:“这里是机搜404,现在从附近过去。”

      “1机搜本部收到。”

      我把警灯放到车顶,伊吹踩下油门。

 

      我们所在的位置离事发地很近,也是最先赶到现场的,赶到的时候所谓“斗殴”已经分出胜负,那个穿着藏青色外套拿刀的男人正骑在寸头男人的身上,一刀一刀地扎进那人的身体。他的身上都是血,有对方的血,也有自己的。周围的人四散逃窜,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时不时从人群中传出几声尖叫声。

      我跟着伊吹冲上去,伊吹把持刀的男人按在地上,我趁机夺下他的刀。许久没做这种事,我竟丝毫没觉得生疏。

      男人没有反抗,任由伊吹把他按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他刺伤的那个男人。

      远处已经能听到救护车的鸣笛,我查看了一下寸头男人的情况,他身上被刺了好几刀,乍一看并不能数得清,鲜血从口中直往外冒,从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响声,似乎被伤了肺。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已经有些散,看上去已经快要不行了。

      我对伊吹摇了摇头,伊吹阴着脸掏出手铐,把压在地上的男人铐住。

      “咔”的一声,我看到那个男人突然笑了一下。

      救护车和其他警员很快也都赶到,中刀的男人被迅速抬进救护车,而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也被移交到搜查科同事的手里,被押向警车。见犯人已经被警察制服,路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不少人都掏出手机把镜头对着这边。

      “别拍了!”我和伊吹无奈地赶过去阻拦。

      “你看到了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声。

      我回过头,看到那个始终一言不发、被按住时也没有丝毫挣扎的男人突然对着镜头笑着大喊起来:“你看到了吗,真纪?!爸爸帮你报仇了!”

      “什么……”我皱着眉回头,身旁的路人见状拍得更加起劲,“喂,别拍了!”

      “真纪,不要怕,他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了,真纪,你已经不用再害怕了,真纪!!”男人喊得涨红了脸,笑得越来越开心,泪水却从不停地通红的眼睛中滚落。

      “你要干什么?闭嘴,快上车!”押解男人的警察用力把他往警车里拽,可之前毫不反抗的男人却突然挣扎起来,奋力迎向周围的所有镜头,声嘶力竭地喊着。

      “真纪,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已经死了,爸爸给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真纪?你醒醒啊,你醒醒啊,真纪——”

      又赶来几个人,合力把他塞进警车里。在被车门阻隔声音前,他依旧在对着镜头喊着“真纪,别怕”。

      天上下起雨来。

 

      「-40%」

      警视厅似乎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在我身边布控的话就有可能抓到伊吹。也可能因为之前他们没想到伊吹会铤而走险来医院见我。

      他们知道我的记忆恢复了,开始轮番来医院询问我东京湾的游艇上发生的事,问我醒来后有没有见过伊吹,知不知道伊吹的去向。

      他们在明知故问,只要查过监控就不可能不知道伊吹来过医院,没有隐瞒的必要,但他们笃定我知道伊吹在哪儿。

      就算我知道的话,也不会告诉他们,更何况我不知道。

      志摩,你是个警察,我们找他是为了法律和正义,你不要感情用事。

      正义?正义只是被想要施展抱负的人打出的冠冕堂皇的旗号罢了,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所谓的正义,可即便如此,正义仍然是一种诅咒,是某些人的通行证,又是某些人的墓志铭。

      见我油盐不进,他们还找了桔梗来劝我。

      桔梗问我知不知道伊吹做了什么。

      他开枪杀了久住。我说。就这件事,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在我中枪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不能开枪?

      如果你是指他在久住的游艇上开的那枪的话,那件事早就过去了。那件事经过调查,认定他为正当防卫,只因他私自行动给了他一个处分,在半个月后就给他复职了。

      我愣了。

      志摩,伊吹确实杀了久住,但不是在那艘游艇上,也不止杀了久住一个人。

 

      原来那天伊吹开了枪后没多久,警察和救护车就赶到了。由于九重迟迟联系不上我们,所以在傍晚的时候去找了桔梗,查到了我们所在的位置。

      我和久住一起被送往医院抢救,久住的情况要比我好很多,一场手术后就顺利抢救回来,而我虽然被抢下一条命,却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将近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久住早已苏醒,甚至已经恢复到可以下床行动,而伊吹复了职,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也因此见证了我的三次病危。

      为防止伊吹做出过激行为,他被禁止前往久住的病房。在第三次病危的时候,我的心跳都已经停止,距离真正的死亡只差最后下达脑死亡的通知。

      伊吹就在这时偷偷进入了久住的房间。据说他们曾经有一场交谈,但交谈的内容没有人告诉我,在那场交谈结束后,伊吹勒死了久住,随后逃离了医院,而就在他离开医院的时候,抢救室中的我恢复了心跳。

      又过了半个月,在我醒来的那一天,他在东京的一间夜总会里用自制猎枪杀死了一个外国人——当天在游艇的那个外国人。

      再之后,警视厅的搜查始终一无所获,没有人找到他的踪迹,直到他们发现他曾出现在医院和我见面。

 

      把事情交代完,桔梗看着我,她说志摩你笑什么。

      她问完我才发现我原来在笑。我笑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荒唐。

      十足的荒唐。

 

      「30%」

      “嫌疑人宫原彰,于今天晚7时49分在世田谷街头持刀攻击被害人井上恭,第一刀命中井上恭右腰侧。井上恭中刀后,与宫原彰扭打在一起,由于对方手持刀具,故而在争执中处于下风,接连被刺中数刀,直至无力反抗。在井上恭无力反抗后,宫原彰依旧对躺在地上的井上恭刺下数刀。现井上恭已经被送往医院,正在抢救中。

      “初步判断宫原彰的伤人动机为寻仇。据我们调查,被害人井上恭在八年前作为小学教师猥亵性侵多名女学生,而宫原彰的女儿就是当年的受害人之一。当年的案件,只有两名受害人家长坚持站出来指控并上诉井上恭,另外一家已经举家移民离开日本。

      “井上恭于今天出狱,不知道为何他出狱的消息在三天前被某杂志社记者爆料出来,在全网引发热议,刚满十五岁的宫原真纪——就是宫原彰的女儿,八年前的被害者——本身就患有多年的心理疾病,在听到井上恭即将出狱的消息后陷入恐慌,于昨晚在家中自尽,所幸发现及时被父母送往医院,但至今仍然没有苏醒。

      “——以上,就是我们初动调查的结果。”我说。

      “……已经醒了。”伊吹把刚刚打来的电话挂掉,语气复杂地说。

      所有人的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真纪,已经醒了。”伊吹说,停顿了一下,“井上恭也脱离生命危险了。”

 

      离开世田谷署后伊吹走到副驾驶边上打开车门,我就识趣地坐上驾驶席。很久没开车,但开车这种事也几乎和肢体记忆差不多,我倒不怵。

      系上安全带,我看向旁边沉默者的伊吹:“你不希望井上恭活过来?”

      “……你希望吗?”伊吹反问。

      “……”我默默地发动车子,“希望。这样的话宫原彰就没有杀人,最后判决的刑期也会比较轻。”

      “可意义呢?这样不还是什么都没改变吗?”伊吹咬着牙说,“小志摩,你也看到卷宗了,你应该知道小真纪为什么会自杀。”

      我想我大概知道。当初这个案子之所以那么多被害人都不愿意出来作证,出来指控井上恭,一方面是家长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而羞于公开,另一方面则是井上恭对受害人做出的威胁。在卷宗中看到的笔录写道,井上恭曾多次对受害人表示报警也是没用的,就算他真的被抓起来了,最多十几年后也会放出来,出来之后不过四五十岁,无论被害人在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们的。

      他反反复复地说,令这句话刻在了真纪的脑海深处。即使她最终鼓起勇气,揭露出井上恭的罪证,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井上恭十年的有期徒刑,甚至未满十年,只有八年。都是八年,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这话是没错的,可世界却从来不是公平的,真纪用整整八年的担惊受怕和饱受非议为代价,也不过换来井上恭把八年的牢狱生涯。

      如果是原来的我,恐怕这时会和伊吹讲一堆道理吧,关于公理与正义、私刑与法律。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志摩一未了,也不再是那个清清白白的警察。正义是一种诅咒,爱又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把即将从悬崖边坠落的人拴住的救生索,究竟名为爱还是正义?

      “至少这样的话,宫原真纪不会和父亲不会分开太久,宫原彰手上没有沾上一条人命,他的女儿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失去自己的父亲。”我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井上恭没死都是一件好事。”

      “可是……”伊吹还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他无声地骂了一句,攥紧了拳头,“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如果有所谓两全其美的办法,事情还会发展到这一步吗?

      “……但宫原真纪醒来,真的是一件好事吗?”我脑袋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竟然自言自语了出来。

      这声自言自语被伊吹听到了,他猛地抬头瞪我,眼中是失望和难以置信:“志摩,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色一僵,避开伊吹的目光,低声说:“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我不是不想真纪苏醒……”

      我只是不想我自己醒过来。

 

 

      「-20%」

      一开始我不该去,后来我不该活,最后我不该醒。一个错误勾连着另一个错误,将伊吹往悬崖上推,将我们往悬崖上推——悬崖下的浪都打到岩尖儿啦,那狰狞的、泛着白沫儿的浪。但凡有任意一步的结局相反,事情未必会变得好些,但最起码不会荒唐。

      我还活着这件事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不该活,可是我活了,现在我便不能死,因为伊吹活着,死是背叛。

      死是背叛,我对自己说。

 

      我出院了。虽然身体不比从前,不再适合回一线出现场,但我还没有想就此结束警察生涯。可警视厅没有给我复职的计划,他们不信任我,他们始终相信伊吹和我保持着联系。

      然而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伊吹了。

      他自不自首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是想见他。我已经不是那个清白的警察,那么正义这种诅咒对我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

      可即使再想见他,我也不该见他。从出院开始,我身边随时都有人在盯梢,他们的行动很隐蔽,但我依旧能察觉到,我只是装作不知道,他们在守株待兔,等着伊吹现身。

      他们的眼里,伊吹是罪犯,而我是他的共犯。

      即便能察觉到附近盯梢的警察的存在,可我却从来没有找到伊吹的踪迹。在这样的城市里,从警察的天罗地网下逃脱并不见踪迹,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可伊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笨蛋,我是清楚这一点的。

      我开始密切关注社会新闻,寄希望于能在新闻里看到伊吹的动向,又生怕自己在其中发现和伊吹相关的内容。

      天台是一个好去处,曾经我因为香坂的事刻意回避天台,而如今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伊吹喜欢去天台,那里既适合放空,又适合思考。尤其是夜晚的天台。

      在夜晚,天台的边缘是美与死亡的界线。我站在那里,在夜空与楼宇之间,在暮夜凉风和空调外机的暖风之间,在寂静与喧闹之间。月光与白炽灯光刚好在此交错,无端落下一片阴影。

      然后一双手把我拉了下来。

      他拉得太过用力,他摔进天台的地上,而我摔进他的怀抱。

      志摩,你不要干傻事。他说,带着哭腔,死死地抱着我,勒得我难以呼吸。

      我要怎么跟他解释我没有轻生的念头?我仅仅是站在那儿罢了。我不会死的,因为死是背叛。

      你一直跟着我吗?我问。

      嗯。

      为什么不来见我?

      不敢。

      你还想继续逃下去吗?

      ……嗯。

      逃远比自首难。

      我知道。那晚到医院,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然后去自首。

      ……那为什么没有去?

      ……舍不得。

      舍不得我?

      舍不得你。

      ……

      我不想离开你,志摩。

      ……

      即使不能和你见面,只能在远处看着你。

      ……

      志摩,如果你现在让我去自首的话,我会去的。

      不。

      什么?

      逃吧。

      ……

      我不再说什么,而是回身抱住他。

      最后一晚,我想。最后一晚。

      我们会在日出时分离。

 

      「10%」

      傍晚,我在睡眠中接到了伊吹的电话,他约我在他住的公寓的天台上见面。

      早上结束巡逻后我们不欢而散,各自回到家。一觉醒来,我便判断出这里依旧还是那个圆满的世界。看来这种离奇的事和睡觉没什么联系。

      赶到天台的时候伊吹正拿着一罐啤酒,见我到了,也递给我一罐。我摇摇头拒绝了,他也没坚持,只是随手把那罐啤酒放到一旁。

      他喝下一口啤酒,一开口便是语出惊人:“你不是志摩。”

      “……”我哽了一下,半天才想起来怎么回应,“你可以确认确认我是不是志摩。”

      他转头看过来,伸出手摸上我唇边的痣,又瑟缩着把手收回去:“不,我不是说这个……你是志摩没错,但你又不是志摩……哎,我在说什么呢。总之你昨天一整天都不对劲,一点都不像志摩,从头到脚,全都不像。”

      “有这么不像吗……”我小声嘟囔着,“真让人受打击啊,被说不像‘自己’这种事……”

      “嗯?什么?”伊吹凑过耳朵。

      “没什么,”我稍微挪远点,想了想,决定和他说点什么,“伊吹,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又想要转移话题……!”伊吹警觉起来,“……不对,转移话题确实是志摩喜欢做的事……咦?”

      我笑了笑,继续说道:“从前有个人,他死了,他的恋人很伤心也很生气,为了给他报仇,把害死他的人杀了。”

      “……然后呢?”

      “然后他又活了,没死成,但他的恋人却已经杀了人,一切都来不及了。”

      “……”

      “他想叫恋人去自首,可他的恋人不愿意,因为被判刑的话要坐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牢,恋人不想离开他这么久。可警察知道恋人一定会去找他的,于是在他身边安插了很多眼线,就等着恋人现身将他一举抓获,因此就算恋人逃亡在外,他们也不能见面。后来有一次机缘巧合,他们再次见了一面,恋人怕他出事,坚持给他留了联系方式,可他却全都删掉了。他知道只要他们还有联系,他就会被警察抓住,所以他和恋人说,他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伊吹看着我,皱起眉:“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们就约定好了再也不见面,各自离开了。”我说。

      那天同样也是在天台,我对伊吹说,你走吧,我也走,我们都走吧。

      他说好。他又哭了,笑着,只流了一滴泪,被他飞快地拭去。

      我们一起离开,然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了?”伊吹问。

      “没了。”我点点头。

      “……这是笑话?我不觉得好笑。”伊吹眉头皱得更深。

      “是吗?”我笑了一下,“我觉得还挺好笑的。”

      伊吹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不想离开对方,却偏要不再见面?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本末倒置……?”我愣住。

      这样一说,确实是本末倒置了。他没有选择自首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不想离开我吗?

      黄昏降临,万物被染得昏黄。

      “志摩……志摩,你看!”伊吹突然指着天空叫道。

      我抬头望去,看到即将日落的天空中,赫然出现了三个太阳。

      “幻日……”我想起来中午看到的新闻。

      “你说什么?”伊吹疑惑道。

      我有一种预感,可能这就是关键。因为这场奇异的天象,所以导致了我和这个世界的“志摩”人生发生重合。我们活在两个世界,而我抢占了他的人生、他的身体。他是否会去到我的身体?我无从得知。可真的会有这样镜面般的两个世界吗?或许实际上只有一个,另一个不过是如伊吹所说,一场幻梦。那边的生离与死别是幻梦,亦或是这边的团圆与美满是虚妄。我不知道呀,因为天上怎么会有三个太阳呢?

      “志摩……你到底是不是志摩?”伊吹又一次问到。

      “我是,”我轻轻地点了下头,看向天边的三个太阳,“但不是你的志摩。”

      伊吹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别这么看我呀,”我冲他笑了笑,“好吧。马上就要把你的志摩还给你了。”

 

      「0%」

      白日将近。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感觉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消失。

      我仿佛听到时间的弦外之音。

 

      「-1」

      我从趴在桌上的姿势坐起来,睁开眼,是残破的视野。我看到伊吹正坐在我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醒了。”他说,见我沉默,很快又了然地改口,“……你回来了吗,志摩?”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讶于他的敏锐。

      伊吹有些无奈地笑道:“因为那个志摩……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其实我不问也知道。毕竟他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所以说,确实有另一个志摩过来,我和他交换了身体。”我思忖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你没被人发现吗?”

      “没有,我有注意。”伊吹说,“……如果你想找我的话,你会找得到我的。”

      “……”是啊,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不去找他罢了。

      “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伊吹看着我问道。

      “没有人死,也没有人需要离开。”我说。

      他垂下眼,半晌后轻声说:“真好啊。”

      “……嗯,真好啊。”

      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伊吹站起来,说:“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想起另一边世界的伊吹说的那句本末倒置。

      “伊吹,”我叫住他,“你去自首吧,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他微微一愣,看着我,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稍等一下,我准备一下。”

      说完,我看了看手机。

      晚上7点15分,天气预报提示,今夜有雨。

 

      「1」

      志摩一未眼前一白,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伊吹蓝公寓的天台上,身边站着的伊吹蓝正紧张地看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伊吹蓝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在他眼中,他忍不住鼻子一酸,抱住了伊吹蓝。

      “怎、怎么了?”伊吹蓝被吓了一跳,犹豫着环住志摩一未的腰,“志摩……你是志摩吗?”

      “笨蛋,不是我还能是谁。”志摩一未抽了一下鼻子,恶狠狠地在伊吹蓝耳边说道。

      “虽然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总之应该是……欢迎回来?”伊吹蓝把头搭在志摩一未肩上,轻轻地蹭了蹭。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志摩一未迟疑着,用不自信地语气说道。

      “噩梦?”

      “不算是……”志摩一未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只不过,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伊吹蓝安抚地拍了拍志摩一未的背。

      志摩一未深吸一口气,松开伊吹蓝,与伊吹蓝面对面站着:“伊吹,昨晚的事,我想我已经想好了。”

      “莫非你想说的是……前天晚上的事?”伊吹蓝心情复杂地摸了摸鼻尖。

      志摩一未稍微恍惚了一下,恍然大悟一般:“你说的对……是前天晚上的事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我们真的能够走下去吗?如果最后不能走下去,那在一起这件事还有意义吗?”

      “小志摩……”

      志摩一未打断伊吹蓝:“现在我觉得,想这些才是没有意义的。无论如何,能一直在一起,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了。所以我的答案是好。我们试着,开始交往吧。”

      伊吹蓝的脸渐渐地变得通红,他捂着嘴,不知所措地左右环顾了一圈,才试探似地重新把视线放到志摩一未脸上。他对上志摩一未认真的神情,语无伦次地说:“真……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小志摩……我……你真的答应了?”

      “千真万确。”志摩一未说着,心里却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他赧然地垂下眼睛,不知放在哪的双手随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却在里面摸到了一个丝绒盒子。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东西竟然还装在口袋里。

      志摩一未犹豫了两秒,红着耳朵把那个盒子拿了出来,胡乱塞到伊吹蓝手里。

      “……这个给你。其实……很久以前就订好了,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志摩一未看向天台外,不情不愿地小声说道。其实不光是没机会,更多的还是没立场。

      伊吹蓝手忙脚乱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白金手链。手链上的吊坠刻着一个字——蓝。

 

      「-2」

      在我和伊吹面前,走着两个男人,前面的那个留着寸头,穿着灰色外套;而后面那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着藏青色外套,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正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我对伊吹说,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人手里有刀,即将在路上行凶,让他帮忙控制住他。

      伊吹的神情严肃起来,点了点头。

      我缓缓地走上前,靠近寸头男人身后,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伊吹看到我的手势,立刻冲上前,把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按倒在地,搜出他身上的刀,扔到一边。

      刀正好滑到我脚下,四周的路人听到动静纷纷看过去,包括我面前这个寸头男人。

      我捡起刀,刺进寸头男人——井上恭的心口。

      我不是宫原彰,我不会刺歪。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井上恭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我,颓然倒地。

      “志摩,你在做什么——?!”伊吹再顾不上被按倒在地上的宫原彰,冲到我面前,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你疯了?志摩!!”

      “两全其美的方法。”我说。

      “什么?”伊吹皱着眉朝我吼道。

      “现在我们是共犯了,伊吹。”我对他笑,“我们去自首吧。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天上下起雨来。

      可惜我们没有开车,警察也还没来得及赶到,没有十几辆警车响着警笛在身后追我们。

      我扶上伊吹的肩膀,轻快地说:“不如我们来跳支舞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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